落地番薯長新芽
【作者速寫】王景新,榮民子弟,父親王瑞林服役軍旅廿四年,曾參與戡亂;原為空軍,受傘兵訓時負傷,轉服陸軍。作者現就讀文化大學英文系三年級,高中時獲三重市「城市之窗文學獎」散文組第三名,作品散見各大報副刊。
逢年過節,一向是我體驗山東和印尼吃食與風俗的良機。
每年除夕一大早,母親就在廚房準備團圓飯,父親也忙進忙出,帶回剛買的生鮮雞鴨魚肉;等到熱燙香噴的菜餚端上桌,已經中午了。這時全家誰也不許開動,須先以滿桌年菜祭祖,這是母親從印尼帶來的傳統,和國人慎終追遠的美德相通!
來自秋海棠葉北緣的父親,與南方千島之國的母親,經由媒妁,在湛藍海洋包圍的番薯島上,串起一世情緣;落地生根後,我就成了番薯長出的一綠新芽。
從睜眼那一刻,就看到髮鬢雙白老人,操著濃濃鄉音,面容被歲月鐫刻成深淺不一的紋路;常以厚實雙手把我高高舉起,再緊抱著又親又貼;後來才知我是他的「老『來』子」,他是我的老父親王瑞林先生,自山東隨軍搭乘「海張輪」來臺,承北方大漢血統,依舊聲如洪鐘、健壯魁梧。
小時候,覺得父親年紀太大沒面子,甚至不希望他到學校來接我,只因同學當他是我外公。父親看出了我的心事,用濃濃的山東腔說:「好!好!不給你丟臉,你自己走路回來。」懂事以後,發覺以前太傷人,只有加倍愛父親,不讓他操心。
相對地,出身印尼華僑的母親玉珠女士,體型嬌小、年輕漂亮,即使到了「知天命」之年,仍像公主一般模樣。童稚時,我懞懞懂懂地聽著母親與外公外婆、舅舅阿姨,用印尼語談天說地;長大後自然而然聽得懂一般對話,但至今仍不太會講。
由於母親在燥熱南洋長成,吃慣了辛辣口味;那辣到口腔冒火的家常咖哩、爽脆蝦餅、酸辣海鮮湯,還有塗抹特製醬料烤成的道地印尼烤肉——「沙嗲」,我們都百吃不膩。父親也笑稱:「娶了你媽媽以後,我吃辣都不出汗了。」
父親從大陸北方來,麵粉不可或缺,我從小就吃慣油條、麵疙瘩和各種粗細麵條。
每年除夕傍晚,父親先仔細地除去舊聯,換上嶄新大紅春聯,喜氣就從家門口洋溢滿室。
年夜飯後,父親準備一袋麵粉、一根?麵棍及一鍋摻了韭黃的絞肉,實地教導母親?麵食的做法。每當廚房揚起陣陣粉塵,父母一同揮汗?餃皮、包餡料,變出粉白油亮的「元寶」時,我常站在一旁「引頸」企盼完全手工的好滋味,而母親的 麵功夫也一年好過一年。
除夕午夜之前,水餃活都必須完成,因為新年子夜零時一到,父親會將連珠鞭炮以竹竿「釣」起,招呼全家人上頂樓陽台,點燃燭心,熟練地把鞭炮往空中一甩,連珠炮沿著公寓牆外霹靂啪拉、震天價響,昭告天下,大年初一熱鬧降臨。
鞭砲聲後,一年之始的水餃大餐開動了!父親依舊在餐桌邊擺著他戒不掉的餐前開胃小菜——黃色質感的蒜瓣與青白相間的大蒜頭;母親卻是蘸著紅通通的印尼辣椒醬——「SAMBAL TERASI」;我則習慣於「黑白配——醬油、水餃配」,只嚐著單純的好味道。
原來不懂閩南語的父親,在母親薰陶下,居然聽得懂一些。用餐後,偶爾會操著逗趣的山東腔調說:「哇呷罷啊!哇呷罷啊!」(「我吃飽了!」)而當初來臺灣不識中文,國語說不準的母親,在勤閱報刊,看連續劇,並日夜和父親的山東話交融練習下,能說能寫,與在地人無礙溝通。
而我呢﹖這個番薯頭上冒出來的新芽,也因得著落地番薯所賜予的養分而日益茁壯,長成了今日弱冠的「翩翩少年」。
惟時光催人,父親更年邁了,不得不停下水餃活兒,而在小年夜買冷凍餃,維持北方過年傳統。母親也因健康因素,不得不戒除炭烤食物,不再做「沙嗲」,那北方與南洋口味,只能外購解饞了。
我不求口腹之慾,但趁健在,多端詳父親蒼勁容顏,聽他說拗口臺語;緊握母親溫暖雙手,一直聽她教我印尼語。幸好如今過年,大陸乃至世界各地吃食,已齊聚寶島,爾後就讓小番薯我安排融和中外口味的飲食,年復一年,吃遍天下吧!(點閱次數:2176)